杨志的迷失与坚守
摘 要:这位现世的罹难者、孤凄者终于再次梦醒,再次面对“人生如梦”“人生无意义”的残酷现实。不止如此,在本部分中,我们看到她似乎根本没有回归现实,或者说她的生命、她的叙事此刻只能存在于更悠远、更深长的往昔梦境中。如果说前面锺书许“我”的那个万里长梦还是无意识的不自觉的做梦,那么,此刻的重温可就是先生有意的选择,固执的坚守,是以昨日之是反衬今日之非,以见出人生的没有意义,以见出“往昔”的不可再得,或者说她就是要为这无足道的人生找到点意义。
关键词:《我们仨》 迷失 坚守
习惯上,人们认为最后这部分就篇幅、内容或整体布局而言,都处于全篇的主导地位。的确,该部分一反前面的恍惚、迷离、伤痛,而是以平实、和缓、温暖之笔细细叙写往昔的幸福生活,似乎故意要与前两篇的人间惨剧拉开距离,形成疏解。但事实是,该部分的主题与结构并不独立存在,该部分既是前面“梦中生离”与“现实死别”的起点,也是整个文本叙事的终结。正如一首乐曲的复调,表面是一泻千里的自然和鸣,实际是在反复的铺衍中不断强化主题。因为,显然这种琴瑟相和、相濡以沫的日常只存在于过去,或者说该部分正是以昨日之是反衬今日之非,以见出人生的没有意义,以见出“往昔”的不可再得,从而再次深化了全篇一以贯之的主题“人生就是梦一场”,并试图在此无意义的人生荒烬处清点行囊负重前行。而于最后的离散或梦碎,作者完全不愿提及,那匆匆掠过却又如旁观者般的冷峻交代,刻骨铭心的同时更让人肝肠俱碎,所谓“情深自是无语,情炽反见心伤”,即或如此。我们且看下文:
第三部 “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再梦恍若隔世
“三里河寓所,曾是我的家,因为有我们仨。我们仨失散了,家就没有了。”这起首句无论是从结构还是语意,既是对前一部分的重复与呼应,更是对下文的开启与拓深。我们看到,这位现世的罹难者、孤凄者终于再次梦醒,再次面对“剩下我一个,又是老人,就好比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顾望徘徊,能不感叹‘人生如梦‘如梦幻泡影”的残酷现实?之所以说再次,是因为很明显,我们看到此句的意象与排比正是对第一部分“我们俩老了”起篇部分的重复与解析。到此,我们似乎才恍然,所谓“人生如梦”“如梦幻泡影”的题旨真是从头贯穿到尾,而所有隐含的和未说的就像百川归海般最终汇聚到这里,人生所有的经历,无论前面“我们俩”的老境,还是后来“我们仨”的失散,不过是此梦中的几个片段。梦过无痕,此刻,我们似乎又要跌入人生没有安慰、没有意义的绝境了。我们且看作者在下文是如何转折,如何继续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却觉得我这一生并不空虚;我活得很充实,也很有意义,因为有我们仨。也可说: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
这本是绝望之中现世孤凄者的自疏,我们却看到作者的视野与言辞仍然停留在失散的已逝的“我们仨”身上。由此,我们不能不想,我们的杨先生似乎根本没有回归现实,或者说她的生命、她的叙事此刻只能存在于更悠远更深长的往昔梦境中。但再梦恍若隔世的创痛与悲哀又该如何消解与担当呢?我们真是不由得再次满怀忧虑。
“我们仨”确实是最平凡不过的,谁没有“我们仨”,只不过,各家样儿不同而已。“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显然,这一段,不只是“我们”家,“我们仨”的不平凡处,更是对前面两部分的注脚,先生以此自足。
然而“現在我们三个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如果说前面锺书许“我”的那个万里长梦是“我”无意识地不自觉地做梦,那么,此刻的重温可就是先生有意的选择、固执的坚守,她就是要为这无足道的人生找到点意义。
(一)负笈远离
此为“我们仨”相聚相离的缘起。读者诸君也许会问:为什么要从这里写起,而不是他们最初的相识相恋?只能说,因了此刻的相离,他们曾经的相守才是作者最为关注的问题。而在往昔的梦境中,此刻能够稍慰先生的,就是他们那时小家的成立,就是他们的第一次去国远离。说到底,那应该才是“我们仨”梦开始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离家远出,不复在父母的庇荫下,都有点战战兢兢;但有两人做伴,可相依为命”。以下即是对此种生活的慢慢回顾,一切似乎都是娓娓道来,再没有前面两部分内心的纠结、情绪的复杂与整个叙事的阴郁与压抑。但在“磕掉门牙”这样意外的开支中,在“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得造化弄人”的议论里,我们仍然可以感到一些类似事与愿违的隐隐的创痛。
接下来,作者似乎又宕开笔墨,不再细说心情,而是对作为旁听生的“我”和公费生的锺书的不同学习生活进行摹写。其中有苦有乐,有得有失,而“相比较,他的失落似乎会更大一些”。同时,也对“锺书对于攻读文学学士虽然不甚乐意,但放弃自己国家的奖学金而投靠外国富翁是决计不干”的个人操守和“人家口蜜腹剑,你却是口剑腹蜜”的性格特征做了刻画。老实说,“能和锺书对等玩的人不多,不相投的就会嫌锺书刻薄。我们和不相投的人保持距离,又好像是骄傲了”的这种写法与其说是作者对他们夫妻品性为人的自解,不如说更是一种类似屈原《离骚》起篇中上溯家世与生俱来般的担当与定位。于此,我们似乎有些恍然,似乎古人“三不朽”的理想旗帜再次被先生所高举。
(二)潜心学习
在剑桥留学的日子中,“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租房,一起做饭。“这一学年,应该是我生平最轻松快乐的一年,也是我最用功读书的一年。”这已逝的快乐时光、有为日子,不说是如今想来,即便是如今读来仍然让人备感心酸,因为毕竟物是人非的凄凉怆痛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三)“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我们仨”的最初相遇
这部分写新生命的孕育,锺书希望生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儿,“我”却想要一个像锺书的儿子。但真等到新生命的诞生时,“我们”同样欣然相迎。
“锺书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阿圆长大后,我把爸爸的‘欢迎辞告诉她,她很感激。而每逢生日,锺书总要说,这是母难之日”。这些简短的话语,这种对往昔幸福生活的回溯,此刻读来仍然让人泪下不止。
锺书那段时期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我说:“不要紧,我会洗。”……他感激之余,对我说的“不要紧”深信不疑。我住产院时他做的种种“坏事”,我回寓后,真的全都修好。
然而,坏的东西可以修补,可他们的逝去对“我”来说显然是一个永难弥合的怆痛。作者那种老迈无助、在命运面前惶惶不可终日的凄苦心境似乎再次被我们窥到。
“他接产妇回家,炖鸡汤给我喝,还剥了碧绿的嫩蚕豆瓣,煮在汤里,盛在碗里,端给我吃。”多么深切的记忆,多么难得的抒写!显然,他在“我”的记忆中已得到了永生。
这部分行文的流畅与深情的难抑,显然与当时的局促与磨难不相匹配,但由此正可见出往日之喜与今日之忧。
(四)母亲去世——人生的第一次忧患
母亲的去世“是我生平第一次遭遇的伤心事”,“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悲苦。但是我沒有意识到,悲苦能任情啼哭,还有锺书百般劝慰,我那时候是多么幸福”。此为痛中思痛,让人痛不可抑,显然这种对往事的疏解更包含着对眼前现实的否定。
(五)归国情状与归国之后的世事困顿
“我们出国乘英国游船二等舱,伙食非常好。回国乘三等舱,伙食差多了”“上船时圆圆算是一个肥硕的娃娃,下船却成了个瘦弱的孩子”。这是归国情状,显然,无论国势、家庭际遇,还是个人处境已今非昔比。不止如此,下面即是“我们仨”的第一次分离:“圆圆眼看着爸爸坐上小渡船离开大船,渐去渐远,就此不回来了,她直发呆。她还不会说话,我也没法和她解释。”这的确是无法解释的,并且在暑假后关于锺书去留清华的问题上“我们”出现了很大分歧:锺书没法摆脱他家庭的控制,“我”亦只能接受爸爸无语的教导,不给锺书增加苦恼。
“在我们离别的日子中,锺书给我写信甚勤,还特地为我记下详细的日记。”而这,不只是此次别离中杨先生最美好的记忆,更可能是作者此刻以此情报该意书写这段历史的最大动因。
(六)别后的彼此思念及圆圆的日日成长
或是年幼无知,或是已习惯了离别,圆圆对于我们仨的这第二次离别,似乎没有太多的记忆,锺书虽然一路想念女儿,女儿还不懂得想念。
人生识字忧患始,圆圆之忧患,是否也是由识字引起。而“我们”之忧虑,似乎亦由此生起,别后的日子无须细忆,但在这离别的日子中,“我们”的圆圆确是一日日成长了。
(七)“从此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我们仨”的人生愿景
等到两年后再次相聚,圆圆好像已经不认识爸爸了。但基于父女天性,圆圆很快就被爸爸感化,和爸爸非常友好,妈妈都退居第二了。
此为圆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亦是“我们仨”难得的暖色记忆。故而,当“圆圆去世,六十岁还欠两个多月。去世前一二个月,她躺在病床上还在写《我们仨》。第一节就是《爸爸逗我玩》”。
锺书这次回上海,只准备度个暑假。他已获悉清华决议聘他回校。但清华的聘书一直未到,中央图书馆任职的事也没下落,两处落空,有失业的危险,他又不愿去暨南大学顶别人的教职,故而接受了我爸爸让给他的两个钟点的课。
沦陷区生活艰苦,但我们总能自给自足。能自给自足,就是胜利。锺书虽然遭厄运拔弄,却觉得一家人同甘共苦,胜于别离。他发愿说:“从此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别离之后才见情深,“我们”的相守是“我们”对未来最好的祝福,最美的期待。以上当然是杨先生对往事的追溯,然而此刻,这一愿景仍然回归于梦境,并在梦境中同样得到消解。
(八)上海沦陷时期的生活
沦陷区上海的生活,越来越艰苦。我在小学代课,我写剧本,都是为了柴和米。锺书留在上海没个可以维持生活的职业,还得依仗几个拜门学生的束■,他显然最没出息。
“贫与病总是相邻的,锺书在这段时期,每年生一场病。圆圆也是,圆圆病愈,我睡里梦里都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可是我自己也病了,查不出病因,锺书很焦虑。”此为沦陷区时期杨先生一家的生活,不堪回首,但仍有转圜。
(九)沦陷区时期的不断成长与抗战胜利后新的期待
我们沦陷上海期间,饱经忧患,也见到世态炎凉。我们夫妇常把日常的感受,当作美酒般浅斟低唱,细细品尝。这种滋味值得品尝,因为忧患孕育智慧。
胜利的欢欣很短暂,接下是普遍的失望,接下是谣言漫天飞,人心惶惶。我们的阅读面很广,所以人心惶惶时,我们并不惶惶然。
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
这是钱先生和杨先生最朴实的愿望,也是最铿锵的坚守,在乱世中,他们安贫乐道,却又进退有节,可以说他们已最大可能地谱写了一曲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爱国新篇章。
(十)“我有一个明显的变,我从此不怕鬼了”——特殊时期人的处境变化
锺书与世无争,还不免遭人忌恨,我很忧虑。锺书安慰我说:“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随心。”锺书的话没错。这句话,为我增添了几分智慧。
这是特殊时期“我们”所遭遇的人世龌龊,好在“我们”彼此开解,不以为愁。
其实,“忌”他很没必要。锺书在工作中总很驯良地听从领导;同事间他能合作,不冒尖,不争先,肯帮忙,也很有用。他工作效率高,能偷下很多时间,这是他最珍惜的。我觉得媒孽者倒是无意中帮了他的大忙,免得他荣任什么体统差事,而让他默默“耕耘自己的园地”。
此为“我们”在新的人事关系中的得与失,“我们”不计较、勤耕耘,只希望发挥“我们”的光与热。
锺书住进城去,不嘱咐我照管阿圆,却嘱咐阿圆好好照管妈妈,阿圆很负责地答应了。说也奇怪,阿圆那么个小不点儿,我有她陪着,就像锺书陪我一样,走过小桥,一点也不害怕。
生命中的相陪总让人莫名感动,特别是由一个小不点的人儿给予你时,这应是世间最珍贵的情意,最坚强的力量。
阿圆住校,家里只剩了我一人,只在周末家人团聚。锺书就像阿圆一样乖,他回校和我一起参加各式的会,认真学习。他洗了一个中盆澡,我洗了一个小盆澡,都一次通过。接下是“忠诚老实运动”,我代他一并交代了一切该交代的问题。
此为“我们”在“三反”运动中的遭遇,然而,身经此种运动,“我们”却有自己的真实认知:“我们”闭塞顽固,以为“江山好改,本性难移”,人不能改造;可是“我们”惊愕地发现,“发动起来的群众”,就像通了电的机器人,都随着按钮统一行动,都不是个人了。
这是反思,更是批判;这是对反人性运动的揭露,更是对盲动群众的警惕。
“我有一个明显的变,我从此不怕鬼了。”这是身经动乱后“我”的改变与坚守,读来却让人如此心酸纠结。
(十一)新时代中的离群索居与点滴进步
“我们免得犯错误、惹是非,就离群索居。我们日常在家里工作,每月汇报工作进程。我们常挪用时间偷出去玩。”接下来便是杨先生对他们仨在患难日子中游颐和园,去动物园,与植物和动物对话的赏心乐事的细致描述。而在新时代中,阿圆的点滴成长,最令他们欣慰。
(十二)“对不起,我不爱起哄”与“我们三人在一起,总有无穷的乐趣”
“三反”以后,我们直以为人都变了。原来一点没变,我们俩的思想原来很一般……几年来的不自在,这回得到了安慰。人还是人。
杨先生的笔墨如此俭省,但我们看得却处处惊心,真不敢相信,两位先生若没有一贯的坚执与清醒,这样的运动中,他们如何能保持镇定与不轻易盲从。
“政治运动虽然层出不穷,锺书和我从未间断工作。他总能在工作之余偷空读书;我‘以勤补拙,尽量读我工作范围以内的书。”此为作为知识分子,“我俩”在运动中的自留地或各尽本分,但在特殊时期,“我们”此种本分却是最艰难的播种与最丰饶的收获。但即便如此,两位先生仍然因此获罪:
恰在“反右”那年的春天,我的学术论文在刊物上发表,并未引起注意。锺书一九五六年底完成的《宋诗选注》,一九五八年出版。反右之后又来了个“双反”,随后我们所内掀起了“拔白旗”运动。锺书的《宋诗选注》和我的论文都是白旗。
这本是人世间最荒唐的事,但两位先生却以一贯的幽默与嘲讽对待此种冤假错案。读到此处,我们在无可奈何的同时,竟也感到了一些释然。毕竟,我们看到,在我们想象中尽人皆狂的社会大运动前,尚有这样一些知识分子能以自身的智慧与学养稀释消解这种大时代的悲哀与无助。
我沦陷上海当灶下婢的时候,能这样大模大样地读书吗?我们在旧社会的感受是卖掉了生命求生存。因为时间就是生命。我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只是我们不会为人民服务,因为我们不合格。然后国家又赔了钱重新教育我们。我们领了高工资受教育,分明是国家亏了。
此种比较与自剖真让我们心酸落泪,两位先生要求于这个世界的何其少,然而他们诚心诚意地为这个新世界服务时,却处处得咎。想来,此种内心的矛盾与自责,才真是让他们无法释怀又让我们难以消解的。当一些真正正直、热忱的知识分子,以一己之愿一心报效国家民族时,却不能容于这个时代,不能为这个时代所了解,这不仅是个人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民族的悲剧。
我曾和同事随社科院领导到昌黎“走马看花”,到徐水看亩产万斤稻米的田。我们参与全国炼钢、全国大跃进、知识分子下乡改造自己。我家三口人,分散三处。
锺书能选择。选择是一项特殊的本领,一眼看到全部,又从中选出最好的。
人生何尝不是这样,“我们仨”既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哪怕吃苦受累,“我们”也只当是娱乐;何况,“我们”三人在一起,总有无穷的乐趣。
(十三)“三年困难时期”的自解与“文革”中的相濡以沫
“三年困难”期间,“我们”生活很优裕。“我们”自己尝过穷困的滋味,看到绝大多数“年轻人”生活穷困,而“我们”的生活这么优裕,心上很不安,很抱歉,也很惭愧。每逢运动,“老先生”总成为“年轻人”批判的对象。这是理所当然,也是势所必然。
这是杨先生的达观,更是无奈。批判可以,但若发展到你死我活,的确不是我们所能预料。以下即为此种诧异:
八月间,我和锺书先后被革命群众“揪出来”,成了“牛鬼蛇神”。阿圆急要回家看望我们,而她属“革命群众”。她先写好一张大字报,和“牛鬼蛇神”的父母“划清界限”——她着重说“思想上划清界限”!然后一言不发,偎着我贴坐身边,从书包里取出未完的针线活,一针一针地缝。她买了一块人造棉,自己裁,自己缝,为妈妈做睡衣……
此段看得人眼含热泪,究竟是怎样的运动,才會让亲人不能相亲,甚至亲人变成敌人呢?幸好,在此运动中,“我们仨”算是例外。
我们收拾了房间,洗净了碗碟。我们对坐吃晚饭,其乐也融融……三人同住一房,阿圆不用担心爸爸妈妈受欺负,我们也不用心疼女儿每天挤车往返了。屋子虽然寒冷,我们感到的是温暖。
此为大灾难中来自友人和亲人的温暖与关护,陪伴与相守。也或因此,“我们”才能历尽世事而不变,久经岁月而不伤。此或为我们人生最大的信仰,亦是我们历尽艰辛仍然存活的最大保证。
锺书得休养一个时期。我到学部向文学所的小战士求得一间办公室,又请老候为我保驾,回家取了东西,把那间办公室布置停当。
此为“我们”劫后余生中的又一次安居,处处都是险,说来都是泪,但还好“我们”生命无碍,只是“我们”真的累了、倦了,“我们”需要休息。
(十四)寄住陋室,身经忧患,悲喜交集
办公室并不大,兼供吃喝拉撒睡。不过这间房间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文学所的图书资料室就在我们前面的六号楼里。我们在师大,有阿圆的许多朋友照顾;搬入学部七楼,又有文学所、外文所的许多年轻人照顾。所以我们在这间陋室里,也能安居。“斯是陋室”,但锺书翻译毛主席诗词的工作,是在这间屋里完成的。
此为“我们”在这间陋室中的所经与所历,宠辱皆有,备感心酸,却更觉幸运,因为在大灾难面前,个体能够存活已属侥幸,何况“我们”还有如此丰硕的收获:
这年的十月六日“四人帮”被捕,十一月二十日,我译完《堂吉诃德》上下集(共八册),全部定稿。锺书写的《管锥篇》初稿亦已完毕。
有人责备作者不用白话而用文言,不用浅易的文言,而用艰深的文言。
他不过是争取说话的自由而已,他不用炫耀学问。
哪怕还有人发出这种种质疑,但“我们”深信:“嘤其鸣兮,求其友声。”友声可远在千里之外,可远在数百年之后。锺书是坐冷板凳的,他的学问也是冷门。他曾和“我”说:“有名气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我们”希望有几个知己,不求有名有声。
所谓知我罪我,其唯春秋,不用千里之外,不用数百年之后,哪怕就在现时、此地,能知先生的恐怕已不在少数。这是先生的远见,更是“我们”的恩宠。而于“我们仨”,劫难之后,又何尝不是这样:
锺书脚力渐渐恢复,工作之余,常和我同到日坛公园散步。我们仍称“探险”?因为我们在一起,随处都能探索到新奇的事。我们还像年轻时那么兴致好,对什么都感兴趣。
(十五)“我们只愿日常相守,不愿再出国”——三里河寓所中的交游与进学
一九七七年的一月间,我们有了新房子,就是我现在住的三里河南沙沟寓所。
乔木同志常来找锺书谈谈说说,很开心。他谈学术问题,谈书,谈掌故,什么都谈。锺书是个有趣的人,乔木同志也有他的趣。他找到锺书,好像老友重相逢。
我们读书,总是从一本书的最高境界来欣赏和品评。我们使用绳子,总是从最弱的一段来断定绳子的质量。坐冷板凳的书呆子,待人不妨像读书般读;政治家或企业家等也许得把人当作绳子使用。锺书待乔木同志是把他当书读。
此为“文化大革命”后,“我们”与乔木同志的交往,书生意气,君子之交而已。“我们”不愿屈就更不愿攀附,因为我们和他地位身份不同。他可以不拿架子,“我们”却知道自己的身份。
而“我们”的阿圆周末也可以回到父母身边来住住了。这段时期,锺书和“我”各随代表团出国访问过几次。锺书每和“我”分离,必详尽地记下所见所闻和思念之情。
此为人世间最真挚的相守与挂念,“我们”此生别无他求,只期望“我们”不再别离,哪怕锺书后来被“捉将去做官”,但真的不是“我们”所愿。
(十六)三里河寓所中的安居与相离
自从迁居三里河寓所,我们好像跋涉长途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家,我们可以安顿下来了。
我们两人每天在起居室静静地各据一书桌,静静地读书工作。我们工作之余,就在附近各处“探险”,或在院子里来回散步。阿圆回家,我们大家掏出一把又一把的“石子”把玩欣赏。
此为多年动荡之后的“我们”如释重负,可真能安居吗?恍惚间,“我们”似乎已窥视到了命运的一些黑影:
我们眼看着女儿在成长,有成就,心上得意。可是我们的尖兵每天超负荷地工作。
阿圆是我平生杰作,锺书认为“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的“读书种子”。她上高中学背粪桶,大学下乡下厂,毕业后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却始终只是一粒种子,只发了一点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
锺书的小说改为电视剧,他一下子成了名人……他每天收到许多不相识者的信。他并不求名,却躲不了名人的烦扰和烦恼。假如没有名,我们该多清净!
是的,人世间不会有小说或童话故事那样的结局:“从此,他们永远快快活活地一起过日子。”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人间也没有永远。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尽头了。
此为先生的达观呢,还是绝望,可此刻明显地,我们已满含热泪。
一九九七年早春,阿圆去世。一九九八年岁末,锺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找中。
此为现实中“我们仨”最后的相守,亦是“我们仨”最后梦醒的地方,记述语气平淡,表面上的云淡风轻却隐藏着家破人亡后的深哀巨恸。对此,我们亦无以为言。此刻,世间剩下的,恐怕就只有这样的觉知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作 者:温左琴,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教育、中国古典文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